「你遇到了山匪?」如芸壓根顧不得周鐵生,只聽到女兒遇險的事,驚得她差點從椅子上欠起身來,「這麼大的事,怎麼現在才說?」
「我這不是好好的嗎?」邱婉凝走過去,扶起跪在地上的周鐵生,一臉感激:「我就說咱爹的眼光不會錯,離開邱府這麼久,鐵生兄還是和從前一樣,心地淳善。」
「那是當然了,」二太太鳳霞得了縫兒,話趕話地說:「老爺身邊那麼多男僕,一茬換一茬,也只有他還算得力,吃得少,力氣大,一個頂三個,這樣好成色的壯丁,買來也便宜。」
吐字間,別了沈素秋一眼,撇頭正好撞上溫靈那張濃妝艷抹的花盤子臉。
「二姐這話怕是不好聽。人家到底是六妹妹的老姘頭。什麼壯丁不壯丁、便宜不便宜,聽著傷人吶…….」
眾丫鬟婆子嘻嘻發笑。
「好了,」最後還得是如芸坐鎮,「多少年前的事了。也就老爺不在家,這話要是要讓他聽到了,指不定要讓你鑽米櫃呢。」
溫靈意猶不足,打著團扇,拋了沈素秋一眼,嬌滴滴道:「六妹妹,這、年少舊戀正當眼前,你怎麼一句話都沒有?還是說,跟姐姐們也藏著掖著,晚上好去爬人家窗戶,細說悄悄話呢?」
「放肆!」如芸出言呼斥,臉上明顯有了不耐煩。溫靈見此掩面止嘴,只泠泠地笑著,那笑落在沈素秋眼裡,像把鋼錐,分外刺痛。
「好啦好啦,過去的事提它幹嘛。」鳳霞趕緊打起圓場,「原是怪我不會說話,起了個爛頭。既然人回來了,那就跟著毛五一起打理馬棚吧,他從前是你師父,你跟著他,也不算委屈。」
傅如芸肯定地點了點頭,她年事已高,除了年節祭祀、婚喪嫁娶等宗族大事會出面料理外,日常府中瑣事全交由鳳霞打理。她伶俐爽朗,處事圓滑,儼然一副當家女人的氣勢,下人堆里,二太太口風最好。
周鐵生鄭重三拜,謝了老東家的恩。
三年前,他為了給養父湊齊喪葬費,賣身給了邱府做幫傭。憑著這身雄赳赳的壯肌鐵骨和非凡膽識,他很快從一眾男工中脫穎而出。
彼時富人階層流行賽馬,邱家家主邱守成老來童心,也想摻手熱屎吃,那段日子裡,成天和西南商會的同僚們在白鹿原上跑馬。
怎知某天,邱老胯.下的汗血馬發了狂,將邱守成摔個半死不說,還四蹄子亂飛亂揚,差點就要把他給踩死。情急之下,周鐵生拔刀上前,一刀將市值三千斗米的寶駒捅死在原地,馬血濺了主僕倆一身。
一旁的管家爺上前給了周鐵生一摑,痛斥其居然對主人的愛馬痛下殺手。結果邱守成反手給了管家爺一摑,破口大罵道,難道老子的命不值三千斗米?!
這事鬧得沸沸揚揚,從那以後,人人都知邱家老爺身邊有位說一不二的隨仆,銅身鐵臂,心如磐石。邱老爺子不僅一次酒後發昏說要收他做義子,但這事兒一次次不了了之,直到周鐵生離開邱家,也沒能續成。
時間一撥來到三年後,再次回到邱府,周鐵生已無當初那般激動澎湃,更多了一份從容和安和。當年他為父求榮,總覺得安葬好父親後,能有口吃穿便已知足。而今歲月莽莽,世事變遷,吃穿溫飽變得比三年前更加艱難。
時值關中大旱,渭北三年顆粒無收。窮人易子而食,富人醉酒高歌。除去邱府這樣的世家門閥外,大西北荒腔走板、餓殍攔道。對周鐵生這樣的底層人來說,命如殘燭,隨風可滅。
而邱家,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救命稻草。他的願望很簡單,只想吃飽飯。
哪怕要重回那個痛苦的旋渦。
哪怕……要再見那個他再也不想見到的女人。
漏液更聲悠長,四月天裡,溽暑難耐。沈素秋靠在一張軟榻上,手裡把玩著一枝桃花,手指一片片、一片片把花瓣給揪下來,揪好的花瓣堆成一捧,像是一座秀麗的駝峰。
門外丫鬟端了銅盆來,「請六太太洗腳。」
「放那兒吧。」她每次都這樣說,入府三年,只要一到洗腳,沈素秋容不得外人在側。
待丫鬟掩上門退去,沈素秋拉起裙襦,惴惴不安地伸出兩隻小腳,無聲地嘆了口氣。
剝開繡鞋和纏在足踝上的軟襪,左腳尚可完整,可右腳小半腳掌,向腳底心凹陷,三根腳趾如扭曲的小蟲,盤踞在足底,嵌進軟肉里,和腳皮黏連在一起。
粗粗看去,已初具三寸金蓮的雛形。形狀像是沈趙氏從前紡機上懸著的布梭。
沈素秋纏足纏得晚,按理說四五歲時就該纏足。光緒三十二年,裹足的禁令下放諸地,可有些地區還未開化,沈素秋的生母沈趙氏便是纏了一輩子的足。到了自己這一輩,原以為經受女子教育的自己能夠免受纏足之苦,可還是硬生生在十九歲被裹腳布勒斷了三根腳趾。今年她虛歲二三,正是人生風華盛綻之妙齡,可這小半截跛足就像腐爛的根莖,切不斷、治不好,一生都跟隨著自己,阻礙自己長成一個完整的人。<="<h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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