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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痕靠在燕斬玦身上,像尊斷線遺棄的玉偶,呼吸慢而輕緩,吹不起最輕薄的軟絨。

漆黑眼瞳空洞失神。

這倒不是燕斬玦的復仇計劃。

謝痕自找的,他胎裡帶了劇毒,本來就羸弱不堪。

偏要自不量力、螳臂當車,逆天命而行,為一個半死不活的傾塌國祚熬到心血枯涸。

燕斬玦射殺烈馬,斬碎鐵索,把他從當街分屍的刑台搶下來,人就已經變成這樣,毒性已侵蝕心竅,最好的醫師也只能勉強用藥制衡,白日清醒、夜裡昏沉。

燕斬玦繼續給謝痕餵藥,直到勺子抵著唇邊,玉偶不肯再張口。

燕斬玦把剩下的小半碗藥潑掉。

站起身。

燭火拉長的陰影罩著蜷伏在裘皮與狐絨里的人,謝痕跑不掉,連困鎖囚徒該用的東西也用不著——中原刑罰酷烈,這位亡國暴君在天牢里就被弄斷了手腳,碾碎了不知道彎折的單薄脊背。

失去了燕斬玦的護持,謝痕連坐也坐不穩,靜靜倒下去,眼眸睫毛俱都漆黑,臉頰比白狐絨還要更蒼白。

燕斬玦低著頭看他。

燕斬玦很難不恨他,謝痕不是善類,是個瘋子。

謝痕生不逢時。

倘若生在一個君明臣強的盛世帝國,謝痕會是最優秀的太子、最勵精圖治的明君,但一切都晚了,謝痕阻攔不了國祚傾頹,於是性情也在這樣的壓抑下扭曲。

燕斬玦是北地送來的質子,和謝痕同齡,謝痕叫他阿玦。

「阿玦。」謝痕把他鎖起來,俯身摩挲他被鐵鏈磨破的頸部皮肉,「你是我的。」

玉雪可愛的孩童已然有雙陰沉偏執的漆黑眼眸,卻又含著笑。

謝痕說:「你要為我笑、為我哭。」

「只為我。」

他在北地沒有名字,謝痕說他腰上有塊玦形胎記,於是叫他「阿玦」,謝痕說他是北面飛來的燕子。

謝痕教他認字,用筆蘸藥,在發著抖的、傷痕累累的脊背上寫「燕玦」,謝痕撫摸他的鞭傷,柔聲問他每道傷痕的來歷,學他生澀可笑的蠻夷口音:「你說,你阿父、阿兄打你,不給你糧食,餓死了你母親?」

「你這麼強壯。」年幼的帝王垂眸,撫摸琴弦似的,柔軟冰涼的手指碾過紅腫傷口,「為什麼不殺了他們?」

謝痕七歲即位,三個月後得到北地質子,十九歲亡國。

這麼算十二年不短。

幽雅深沉的龍涎香從單薄軀殼裡溢出,像是已經浸透骨血。

謝痕太偏執,煎熬心血過甚,十五、六歲的少年,就已瘦得仿佛只剩一副骨架,眼下總有淡淡陰翳青影,幸虧生得一副蠱惑人心的好樣貌,笑容溫潤,還能裝一裝「溫文爾雅」、「禮賢下士」的少年明君。

謝痕也喜歡鞭子,不是北地那種能撕下一整塊皮肉的鞭子,柔韌細軟,與其說是疼不如說是癢,像什麼在骨頭上爬。

謝痕習不了武,動彈得狠了蟄伏的劇毒都要發作,蒼白修長的手指彎折金絲軟鞭,用這東西挑起他的下頜,迫使他看著自己。

謝痕要他的「阿玦」一直看著他。

謝痕除不掉胎裡帶出來的毒,這毒已經和他融為一體,讓他痛覺遠超常人,連衣料摩擦也疼得無法入睡,所以謝痕總不喜歡穿中衣,披散著頭髮,赤腳在宮中軟毯上走來走去。

他們被迫在這個巨大的黃金囚籠里相依為命,謝痕說他是飛不走的燕子,謝痕把冰冷的金玦佩戴在他的耳朵上。

十七歲的謝痕學會吻他。

十八歲的謝痕學會更多花樣。

謝痕興致勃勃問他,給自己陪葬的時候想穿什麼顏色的衣服。

謝痕批著奏摺,不知不覺力竭軟倒昏厥,沾了硃砂的筆掉在地上,另一隻手裡還攥著拴他的鐵鏈。

謝痕拴了他十二年。

然後扔了他。

那天是謝痕十九歲的生辰,經年累月,暴君秉性已顯露無疑,謝痕斬了一批人、下獄了一批人、流放了一批人,他在被流放的那些人里。

謝痕說他偷了自己的一塊金玦。

「陛下。」燕斬玦蹲下來,滿是兵繭的掌心撫摸散落長發,「您丟的玦,現在找到了嗎?」

白日的謝痕勉強還有些復仇的價值。

夜晚的謝痕毒入心竅,渾渾噩噩,心智難開。

因而燕斬玦也只是隨口說一說,他並不指望謝痕回答,畢竟罪名本就憑空捏造,他又不蠢,知道謝痕這麼做無非是死到臨頭良心發現,放他脫身。

但。

……但。

憑什麼。

他們糾纏的、恨意浸透的十二年。

就這麼人死帳消?

燕斬玦抱起裘皮與狐絨裹著的謝痕,把人放在床榻上,這是中原的木頭、熏了中原的香,連床帳也是手工刺繡了殷紅寒梅的輕薄白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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