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琰落筆的動作一頓,有些似笑非笑地望向她。
「我說到此處,你可會覺得他是個輕信於人的蠢鈍之人?」
秦九葉搖搖頭。
「不是所有人都似你這般,將良知的泯滅當做聰慧,將善意與勇敢當做愚蠢。」
沙啞的笑聲響起,吸飽墨汁的筆肚吐出一滴墨來滴落紙上,洇出一片磨痕,提筆之人卻渾然未覺。
「他們來到後山的那天,我就藏在茅屋後的石板下。石板隔不住我的耳朵,他們每一個人的聲音我都聽得清清楚楚,說出口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得。」過往記憶在講述者胸臆間翻湧,令他發出沉重而不甘的咳喘聲,「整個書院背後是遠在都城的半個襄梁朝野,卻沒有一個人在此時為孫家進言半句。天下第一莊裡高手無數,卻無人敢反抗狄墨說的半個字。而我的老師不過一介書生、沒有半點拳腳功夫,卻能對著那些人逐句駁斥,說他們是賊仁戕義,嘴上是天下、心裡是自己,連做人最基本的良知都沒有,只不過是仗著手中刀劍屠戮弱者、仗著世襲的權力傾軋異己。他悔為書院做事十餘載年,今日若是身死也算償還了這筆業債。」
一語作罷,好似呼出了肺腑之中最後一口濁氣,公子琰緩緩擱筆,抬手摩挲著那張最普通不過的黃紙,未乾的墨跡沾染了他的指尖,轉瞬便又乾涸。
「我的老師只教了我一年丹青。丹青不是野心所歸,他也不是桃李遍朝野的帝師太傅。一意孤行進入山莊之後,整整七年我都沒有回去看望過他。我少時志存高遠,自以為有這世間最崇高的抱負,對他教授的丹青星圖、民俗風土之事嗤之以鼻,在書院時甚至未曾好好對他行過大禮。但救起我的那一夜,他卻對著一個七年未曾謀面、已經年逾三十的我說,我永遠是他的學生,而老師保護學生從來都是天經地義的。」
十指在桌案間收緊,他那雙早已乾癟的雙目流不出一滴眼淚,聲音卻因哽咽而越發沙啞。
天邊最後一絲光亮褪去,世界墜入一片沉鬱的藍色,蕭索秋風將滯留桌案間翻飛的書頁吹得嘩啦作響,與落葉交織成蕭索的聲音。
秦九葉靜靜望著木輪椅上的那道人影,心底猶如被秋聲震動而深感悲涼。
她沒能親眼見證那樣意氣風發、師者仁心的孟珂,但她自己也是有過師父的。
她的師父收了秦三友一籃子雞蛋便帶了她整整十年,從未吝嗇於分享她平生所見所聞、所學所感,直至生命的最後一刻。
不止是她的師父,拯救李樵於幽暗過往而不求回報的李青刀是如此,傾盡一生所學培養滕狐的左鶿亦是如此。
她已不能去詢問杜老狗,是否後悔過當初的決定。她也並不想去苛責眼前之人,發誓要榨出幾滴遲來的淚水。但她還是忍不住會去關心故事的結尾。
「然後呢?你有沒有去找過他?」
「他被帶走後,我養好傷離開了後山,卻不敢輕易拋頭露面,只能如地底螻蛄般不見光地活著,待有機會再回到陵湖的時候已是半年之後。書院裡又換了一批教習,我小心托人打聽,只知道他並沒有被處死,只是人瘋了,東躲西藏一陣子後便從陵湖消失了,再沒有人見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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