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什麼哭,沒出息的東西。譚碧在心裡暗暗罵著,不知為何,想起了從前。
是雨過天晴的一天,她被仔細地洗了臉、梳了頭,辮子紮上紅毛線。離家前母親給她煮桂花雞米頭,加了好幾勺白糖。她弟弟哭喊著要搶,被母親一巴掌打走。吃完,父親讓她坐上驢車,把她帶到城裡。窯子點著大紅燈籠,紅的光照著白的臉,她沉默了一路,卻在那時冷不丁哭了。也是這樣默默地哭。淚水像兩道蜿蜒的血河。
她不禁走過去。
剛巧抽獎得來了一條手帕,譚碧掏出來,遞到女童跟前。對方抽泣著接過,擦擦臉,捻一捻鼻子。淚水浸濕了胸口,凍成了亮閃閃的冰晶。她見了,抽回手帕,蹲下替女孩擦衣服。兜里還有三塊小人酥糖,她也拿出來給她。
女童小心地拾起一粒,捧在手心,竊竊道:「ありがとう。」然後撥開蠟紙,將糖塊含在嘴裡。
譚碧沒學過日語,但上海淪陷後,日常免不了跟日本人打交道,聽得來最常用的那幾句。
她回:「大丈夫です。」
因為憑藉記憶模仿發音,譚碧說得相當含糊,近乎是諧音的「呆膠布」。
女孩卻眼光亮了亮。
婦人還在勸說那個老漢。譚碧轉頭看向他們,忽而有一種衝動,要把這孩子帶走。她想,於錦銘多少也是個空軍中校,沒準能跟日本或美國那邊的什麼人說上話,幫這孩子找到父親,至少是送回日本。要是找不到,就送到慈幼院。倘若實在沒人接手,那她也不是不能……正思索,手指突然被牽動。譚碧低頭看去,原來是那個孩子。她拉住她的手指,頭仰著,小小的臉蛋、小小的手,似一朵含苞的玫瑰。
有夠鬼靈精,是看出她想帶她走,立刻纏上來了?譚碧猜想著,竟感到安心。因為在這世道,只有夠鬼的女孩才能活下去。
觸電似的暖流湧上心頭,她臉一熱,顫慄著用掌心包住女孩的小手。
「喂!大娘。」譚碧喊。「你這小姑娘是不是不要了?不要我帶走。」
第二百零六章 永遠的喀秋莎(下)
只用這麼一句,便將孩子領走。
還是坐公交車回家。冬日班次少,車內擠滿了人,譚碧一手拎東西,一手環住女童的肩。天剛放晴,積雪還沒鏟乾淨,汽車搖晃著著向前開,整車廂的人成為一體,忽而往左倒,忽而朝右靠。譚碧在這富有節奏的晃動中低下頭,看著女孩圓滾滾的腦殼,像個剛探出頭的小蘑菇。
她微笑,又有些恍惚:萬一找不到她的父親該怎麼辦?萬一沒辦法送回日本該怎麼辦?萬一沒有慈幼院願意收留,該怎麼辦?由她來收養,不是不行,只是她獨來獨往慣了,能當得了母親嗎?她連自己的娘親長什麼模樣,都快要記不起來。更別提母愛,那又是什麼東西?
這般胡亂想著,車到站,譚碧牽著女孩下來,又在站台附近雇來一輛黃包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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