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漸漸地,隨著魔族的陳述,他開始意識到池傾正在離他遠去。
那種遠去甚至並非客觀,而是他終於極其主觀地意識到了,那個在三連城中與他孤獨相依的少女已經消失了——且不說他如今無法擺脫魔族的控制去尋她,就算尋到了,又如何呢?
那個會在長夜默默守在他身旁的女孩,那個會安安靜靜地給他擦拭傷口的女孩,那個會伴著花月樓遙遙的樂聲,在窄小的柴房為他跳舞的女孩,早就已經不在了。
哪怕再次與池傾相見,他見到的也只會是妖王金枝玉貴的妹妹,是另一個輝煌而觸不可及的符號。
他的池傾呢?他費盡心思救出三連城的池傾呢?
他尋不到她了。
藏瑾是個冷靜到冷淡的人,他領悟了魔族的那些陳述,並且很快想明白了這些。他看清了池傾與自己的差距,心中生出遙遙的苦與怨。
這種苦怨沒有源頭——他能恨誰呢?誰都沒錯。
恨命吧。
或者,去恨那個試圖操控他的,令他難以擺脫的魔族吧。
藏瑾戴上歡喜面,從此融入了蟮鎮的魔族之中。
他知道自己與其這樣不人不鬼地活著,或許還是死了更痛快,可是他死過一次,他知道瀕死的感受是何等絕望。如今的他,雖然沒有心跳,可他還有意識,還能動彈,他的手腳聽從他的指揮,他的體內仍有力量能被驅使——是啊,他至少,還有力量。
對於力量的渴望,以及對死亡的陰影,成為了藏瑾這樣將就苟活的理由。
他依舊迷戀持刀揮劍時的感受,於是以此日夜精進自己的修為。在那段時間中,他簡直如同武痴,人族的修仙入道之法不再適用於他,他便改了魔修的路數修行。
他本就不是什麼好人,是非善惡,正道邪道對他來說差別也並不大,那些在他眼中,無非是「器」。器為我用,他痴迷的是那種能夠盡在掌握的實感。
藏瑾就這樣沉進了自己的世界,拖著那樣一具不死不活、不人不鬼的身子,慢慢自洽地活了下來。而與此同時,那附身於歡喜面的魔族,竟然也安定了起來——藏瑾不再想著掙脫它的控制,它便也變得很乖,像是被藏瑾持握著的另一個器物。
一年的時間過去的很快,一切的轉變也即將到來。
變數就是那個夏夜。
藏瑾記的很清楚,他在那個夜晚,再一次拿起了謝家的《踏星劍法》。
第一次看到這冊劍法的時候,它只是一本躺在三連城書舍中無人問津的劍訣。《踏星劍法》不是什麼不世之術,修仙界早就將其傳遍,但凡握劍的,多少也都能使出一兩式。
只是大家也都知道,要把《踏星劍法》學好,其實並不容易,而能把它發揮到極致的,恐怕也只有天賦異稟的謝家之人。
謝家掌門以劍入道,承位的門檻,便是這劍法。
藏瑾一頁頁翻著那冊劍法——當年在三連城時,他也曾這樣認認真真,一招一式地拆解、記憶、修習過它。三連城中的人都知道,他是用刀的好手,可他自己明白,他的劍並不遜於刀。
他知道自己學得好《踏星劍法》。
指尖停頓在劍法最末的那一招。藏瑾的灰眸暗了暗,片刻之後,他將那冊劍法合攏。
乍然,劍出鞘。劍氣破空,那響聲清冽而冷厲,分明不帶任何靈力,分明只是招式而已,卻浩蕩如燎原野火,其侵略之態、錚錚意氣,恰合當世對於這套劍法的解讀。
天下間,少用人能以這樣凌厲的傲氣揮出這套劍訣。
夏夜蟬鳴驟歇,繁星不閃,風與光都仿佛在藏瑾的劍下停滯。他揮劍的速度很疾,心跳卻比之更急,他感到自己的某瓣靈魂正隨著他的劍,呼嘯著衝出體外,他恍然感到自己重新活了一次,化為了全知全能的萬事萬物。
然而,那樣奇妙的感覺僅僅持續了一剎——至最後一招,他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長劍脫手而出,深深斬入巨石之中,嗡鳴不斷。
藏瑾喘了口氣,離體的魂魄驟又撞回胸腔,他跪倒在地,冷汗如瀑而下。
《踏星劍法》的最後一招是血盾,當年他為救池傾揮出這一招,從此絕命於妖域……從此,也再也揮不出這一招。
瀕死的懼意逼得他丟了劍,他撐著地,腦海中卻翻騰而起了一幕幕陌生又熟悉的畫面。
那是他從未去過的修仙界天都。
燈市,花燈絢爛,樣貌溫柔的女人笑著將他抱入懷中,他盯著她唇瓣開合,吐出哀婉又滿是愛意的字句……
庭院,暖洋洋的日光下,他被許多錦衣華服之人簇擁著,在一個又一個懷抱中輾轉,最終回到一個踏實沉穩的懷抱,他對上他的眼睛,笑起來,生出小手拽他衣領上的金紋。
周遭有人打趣起來:「家主抱著小公子便不願撒手了,一會兒小公子抓周,可要抓著家主不放了。」
謝渭哈哈大笑,將他放在那布滿了各色抓周物什的大案上。他茫然無知地爬起來,筆墨紙硯、經書佛珠從他眼前而過,他沒有理睬,繼續爬,爬了一圈,仍然回到父親身前。
小小的孩子,伸手摸向謝家家主腰間的令牌,沒有握住,最後緊緊按住了父親的劍鞘。
本站提供的小说版权属于作者,所有小说均由网友上传,如无意中侵犯了您的权利,请与我们联系,将在第一时间删除!
Copyright 2024 瑟瑟书屋 All Rights Reserv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