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素秋,好久不見。」
有人端著香檳杯來,上下打量著她,嘖嘖作嘆:「你變化好大。剛剛我在角落裡觀察了你很久,她們都說你是沈素秋,我還不信。走近一瞧,發現還真是,你都快讓人認不出來了。」
「哪裡認不出來了?」
她自謙,摸了摸自己的臉,太久不習慣這樣的公眾場合,與人交際總是很快感到疲憊。
「聽她們說,你結婚了?」女同學湊上前來,露出兩分揶揄,「看你身上穿的、戴的,都好像很貴的樣子,他很疼你吧?」
「給人做妾而已,」她冷冷地笑,「什麼是妾?妾就是小老婆。小老婆難聽,可我丈夫有五個。五個小老婆,就是五個我,你說他疼不疼得過來?」
對方臉上的笑一下子擰住了,尷尬舉杯後,也沒心思寒暄,灰溜溜跑了。沈素秋心裡清楚,她們是接受過女子新學的開放派,而自己還是活在舊社會的女人。早早嫁人在那個圈子裡等於不算出路的出路,更別說是給人做妾。她們只想看自己熱鬧,那她就滿足她們,讓她們熱鬧個夠。
自知無趣,沈素秋夾著手包,獨自拐到廊下賞雨。矮牆外有一株老槐,樹幹在外,樹枝在里。
她看枝頭有朵小白花,像是從其他地方吹來的,卡在葉子的縫隙里,被雨淋著,好可憐的樣子。
沈素秋踮起腳想夠那朵花。努力了半天,還是差一段距離。
一隻手橫空出現在頭頂,長而粗,且有力。它的五根手指像五根風乾的臘腸,渾厚的老繭是腸衣,虎口上的疤是日曆。這是一隻常年勞作的手,提醒著自己,它的主人姓周名鐵生。
「六姨太安……」
從矮牆內朝外看去,不難窺見男人正站在樹蔭下躲雨。馬兒拴在界樁上,他餵它剛吃完草。趁著小姐太太吃酒玩樂的空隙,他得以和牲口一起有了進食休憩的時間。馬兒啃草他啃饃,饃是出門前就揣在兜里的,被雨浸了底,有些泡發,但勉強能吃,他知道自己沒資格挑剔。
周鐵生幾乎不費任何力氣地,替沈素秋取下了那朵花。他眼神卑微又閃躲,像是拉肚子一樣,捂著小腹,單手把花奉上。
「太太……您的花。」
「我不要了。」
沈素秋不留情面地撇了撇嘴,露出厭煩的表情。
「我本來就是看著它煩,想拿下來踩了。這不是槐花,早沒了根。沒了根的花等同於沒了家,這樣的花,留著它有什麼用?」
周鐵生說:「可太太從前最喜歡白花。無論什麼品種。」
「死人才戴白花。」沈素秋又惡毒地講,「你在咒我死?」
「我不……不敢……」
周鐵生露出懼怕之色,奴顏婢色、唯唯諾諾,沒了半分英雄膽魄。
沈素秋想,他當真是周鐵生?他怎麼會變成這樣,一副像被福馬林泡過的軟骨頭,當真是脫胎換髓,判若兩人。
「抬起頭來看我。」她講,「你回來有什麼目的。」
「吃飯,」男人誠實地答,「外面饑荒鬧得凶,我只想活。」
「沒別的了?」她不甘心。
「沒別的了。」
男人的眼睛一覽無餘。裡面像是被掏空了,又很豐盛的樣子,裝滿了饃。
「你怎麼不去死?」
沈素秋滿是厭憎地剜了他一眼。
「太太多餓我兩頓,我就死了。」
周鐵生懦懦地答,底氣發虛,的確像是沒吃飽的樣子。
「死遠點吧。」沈素秋捂了捂鼻,「你身上淨是牛糞味,聞著真噁心。」
周鐵生後退兩步,規規矩矩作了個揖。
「你怎麼會這樣?」女人憤怒不已,「現在的你,像灘扶不起來的爛泥,比三年前更讓我討厭。」
「那我離太太遠些。」
他果然退得更遠了。
沈素秋的目的達到了,卻一點也不開心。這是為什麼呢?她覺得心更悶了,像是有什麼東西卡在了喉嚨里,難受得她一整天都提不起力氣。
回府後她去三太太雪樵那裡坐了坐,老三是她在這個府里為數不多的玩伴。兩人都是冷冷的性子,每次沈素秋來她這,就這麼坐著打毛衣。鍾雪樵也陪她這麼坐著,一坐大半天,像是神交許久。沈素秋覺得這比端著香檳杯走來走去更讓她省心,她享受這樣默契的沉默。
「聽丫鬟們說,你下午去城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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