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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悵雪沒有回答。他一直捋著頭髮的那隻手動作慢了下來,又微微低下頭去。鍾隱月明顯看到他低下去的眼帘里多了幾分落寞。

半晌,沉悵雪輕輕點了點頭。

「怕什麼。」鍾隱月笑出了聲,「我方才不是也說了嗎,我完全支持你復仇。你是想殺人越貨還是放火燒山,我都可以陪你,只要你不瞞著我就是。」

「我不是已經瞞了師尊了嗎。」沉悵雪嘟囔著。

「是呀,可剛剛沒見你害怕呀。」鍾隱月說,「剛才還躺在床上跟我耍賴呢,怎麼這會兒又害怕起來了?」

「都已經瞞過師尊了,師尊也知道我騙了人。」

沉悵雪勾著自己的發尾,一揪一揪地玩著,嘴上又好似毫不在意一樣輕飄飄地說著,「做壞事可真奇怪。被發現的時候很慌,但偏偏能冷靜自持。可等到把話說乾淨了,也知道旁人都已知曉了,反倒又緊張起來了。為什麼呢,師尊。」

「不知道。」鍾隱月說,「很多事都是這樣吧?下雪也是,往往下雪的時候不冷,等雪停了之後才更冷。」

沉悵雪跟著苦笑了笑。

「不過我不是雪,你不用怕我,說就是。」鍾隱月說,「我說過了,我不會厭你。哪怕你墮魔入妖,我也不會像他們一般厭煩你的。你要知道,說到底我壓根就不是修道的。道不道的,與我無關,我只在乎你好不好。」

沉悵雪抬起眼眸來。

他沒有因為這番話而再動容一星半點,那雙眼眸只是平靜地望著鍾隱月。

鍾隱月絲毫不懼地回望著他。

「哪怕我如今想要師弟出這個門嗎?」沉悵雪問他。

「你想讓他出門,那他馬上就要出門了。」鍾隱月說,「不過我得想想辦法才能辦。」

沉悵雪笑了出來。

「師尊也太縱容我。」他說。

「沒辦法啊,這世上就一個沉悵雪。」鍾隱月說,「告訴我吧,你如今是怎麼想的。」

沉悵雪卻搖了搖頭。

「我不知道。」他說,「很多事,我還不知該如何和師尊說。」

鍾隱月沒有回答。

他望著沉悵雪。沉悵雪又把眼睛低了下去。他沒有看鐘隱月,也沒有看著任何事物。只是把手掌攤開,呆呆地望著手心。

沉默片刻,他又放下手,偏頭望向別處,再次聲音很輕地說著:「我只是想,被抽骨扒皮,該有多疼呢。」

「我好像夢到過,又好像沒有。夢到過的那一次,好像很疼,不過醒來的時日多了,又隱隱約約記不得有多疼了,好像比起皮肉之苦,有其他更痛的。可那更痛的是什麼,又也記不得了。」

「只記得師尊同我說,別害怕,沒關係,師尊說會幫我想辦法。」

沉悵雪轉回過頭來,看向他。

那是個很難說清的眼神。麻木、掙扎、平靜、痛苦、死亡、癲狂、絕望、希冀——所有一切相背離又過分極端的情緒,都在那雙眼睛裡。

「我知道是白師弟害的。」他說,「師尊,我後來夢到過許多事。我如何能不恨他呢,我替他擋過劍,背下黑鍋,受干曜長老責罰。我原以為和他同病相憐,到最後卻是又淪為下等。我曾傻過,以為只要真心相待,他總有明白的那日。」

「我以為這山門裡,他曾與我境遇相仿。他曾也是受盡白眼的廢材、流浪兒……我以為有朝一日,他定能懂我。」

「師尊告訴我一切後,我做了許多許多夢。他搶了我許多東西呀,師尊,夢中是那般真實,那般令我喘不上氣。」

「我又怕又恨。我當然知道他如今還是個好孩子,還什麼都沒有做。我與他之間也還是兄友弟恭的同門,他甚至都沒叫過我幾聲師兄。可是師尊,我再無法用一顆平常心對他了。」

「我看他一眼,便會想起那場噩夢。我知道並非是他令我去的,也並非是他要將我扒皮。可我那般慘死,人人又說要我為他著想,我又如何能不恨他呢。」

「我還不夠為他著想嗎?我已經仁至義盡。」沉悵雪說,「我知道,我都清楚,這一切並非他所為,他也還什麼都沒做。可即使如此,我仍然恨他那句『理所當然』。」

「師尊,我有時也覺得我不講道理。」

「我恨他把我做的一切都視作理所當然……受著我的好,拿著本該是我的東西,有著最好的天賦,卻總說自己受著苦。踩著我的骨頭,喝了我的血活了下來,看著我死無葬身之地,卻說這一切理所應當。」

「我如何不恨呢,師尊。不瞞師尊,我一開始真的想要他死,如今這想法也絲毫未變。只是後來,我受著干曜長老責罰,躺在柴房裡又做了那一場被抽骨剝皮的夢,醒來後我吹了窗外的冷風,忽然又想,他不能這樣白白的死。他應該與我一樣,被抽骨,被扒皮,被人踩在腳底下,被人教著循規蹈矩,而後溶於法陣,死無葬身之地……」

「我知道這想法無比陰暗,早晚會生心魔。靈修生了心魔,去到何處都只有送去殺仙閣的命數。」沉悵雪說,「可是師尊,只有師尊不介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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