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上海幾乎沒有人能安眠。
盧燕濟不肯進屋,不肯說話,只是站在門口,拄著拐,形容枯槁地望著南面。
杜蘭見他這樣,不敢勸,在背處偷偷抹淚。盧燕濟有一屋從祖輩時就傳承下來的古典藏書,這批書,在盧燕濟之父妄遭牢獄之災,盧家聖前失勢,一蹶不起時,沒丟,在他年輕時留日讀書,家底幾近掏空時,沒賣,經由他的努力,規模愈發可觀,幾乎堪稱一座圖書館。
那是他一輩子的心血,卻這樣被炮火付之一炬了。
施遼無言地站在他身側。
「何以挺脊,何以立心?我入明園拜師公讀書時,跪在院裡,師公曾如此問我。」
盧燕濟眸光微動,良久,答:「唯以文紮根。」
唯有讀書,讀國人自己的書,讀千年來的精萃文脈,中國人才能挺直脊背,才不會失了心。
「九一八後,我觀政府作為,不是沒有料到會經此一戰。」
所以他盡一生之力,都是在為的就是不讓國人在凌辱之下,忘了民族的血性和本性。
「師公,」施遼轉向他,「除了這個,這麼多年,我覺得這個問題還能有另外一個答案。」
「唯人存死向活。」
「師公,阿聊和那些書一樣,如果沒有師公,根本就連在這個世上發揮一絲作用的可能都沒有。如今書盡失,節哀的道理您都懂,可是阿聊還想多說一句,雖然有些不自量力,但是阿聊希望阿聊做醫生治病救人的決心,能多少分擔一些您的遺憾和痛楚。」
「自己昭昭使人昭昭的道理,是您教給我的。阿聊向您保證,一定、一定會挺直脊背,堅立心神,而且會帶著這份心,去影響更多人。」
盧燕濟低頭,如死灰一般的臉上好像漸漸泛起一絲活光,他長嘆一口氣,如從前評她的書法一般,低頭看她:「可矣。」
從前施遼會因為他的一句「可矣」高興半天,因為她知道這是盧燕濟這樣的人所能表達出來的最濃的讚賞。
現在聽到這句話,她照樣感到寬心。
畢生心力化為齏粉的痛楚不是她三言兩語能疏解的,但是她已盡力,這就足夠了。
也是在夜裡,施遼往學校去的電話終於被人接通,她提出要去醫院值守幫忙,最近人手一定大缺,那邊的人起初很高興,但得知她的地址後,只好不無遺憾地說從新德路到醫院的必經之路讓炸了,車和人都根本過不去。
最後她給施遼留了一個地址,讓她去離她家近的康良育嬰堂幫忙,那裡的主任最近正在向醫院要人手過去援助。
那人最後要掛電話,猶豫了一下,還是道:
「那一片不在租界,受災最重,聽說放眼之間沒有幾棟立起來的樓,人都跑光了...哎你——」
施遼明白她的好心,「我知道了,我會去的。」
那人也知這關頭醫生尤其不能怕死,也便什麼都沒說,掛了電話。
要去育嬰堂的事她只跟鄒廣說了,鄒廣沉默良久,最後還是點了頭。
今天的事對他的震動實在是太大,炸彈落下來的前一刻,他正在看著胡堅被人堵在新娘的化妝間外頭為難,那個人文文弱弱的,面子薄,別人還沒怎麼鬧呢就臉紅了,還是他起身,準備過去幫忙,結果就在站起來的一瞬,爆炸的氣波將他拋到天上。
從天堂到地獄,不過如此。
況且他去接白雙,白雙跟他描述炸彈落下來時,她已經嚇傻了,施遼卻能在一瞬間內作出決定,果斷扛起她,又牽著妹妹,也不知道哪裡來的力氣,一點兒也沒亂。
許多鮮活的人命在一瞬間就能消失,看著那些被炸得血肉模糊地人坐在廢墟之中哭嚎,他又怎麼不會愧疚和同情,所以再擔心,他又怎麼會阻攔施遼?
49
第49章
◎存死的路,走活的心◎
最後是莊屏陪施遼一起去了育嬰堂。
學校停了課,她無事可做,待在家裡又難受,於是自請去幫施遼。
康良育嬰堂附屬於上海最大的慈善機構仁濟善堂,對送來的孩子沒有條件,一律要收管。施遼到的時候,就看見門前地上放著一排排啼哭不止的嬰兒,放眼一看,兩側的街道空空蕩蕩,就連育嬰堂裡面也仿佛沒有人在。
「請問——」
她正要問,裡面走出來一個約莫四五十歲的女人,滿身疲態,看見她雙眼放光:「來來快請。」
施遼和莊屏分別作了自我介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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