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應月並不是個溫柔的母親。
剛生孩子那段時間,她靠開黑摩的謀生,風裡來雨里去,沒時間給女兒凍皴的小臉抹一點護膚霜,也顧不上給女兒過一次生日。
但女兒懂事,從小就知道分擔母親身上的擔子,五歲就會燒水、煮飯、晾衣服,八歲開始踩著凳子炒菜,十歲那年參加作文大賽,用一篇《我的騎手母親》賺回了五百元獎金。
按理說,女兒孝順,母親應該會感到欣慰。
然而生活不是電視劇,浸透風雨、寒霜襲侵的嘴裡吐不出那麼多柔軟溫暖的話。
任應月經常皺著眉,用審視的目光掃過女兒洗的衣服、煮的飯菜、拖的地。
「領子你搓過了嗎?不是跟你說要單獨搓一會兒,這還是黑的。」
「買什麼排骨啊,肉不夠你吃了?這麼多錢能買多少瘦肉了。」
「我幫你把頭髮剪了吧,你看地上全是你頭髮。」
女兒頂著任應月親手剪的狗啃頭,上完了小學和初中。
同學們一直以為這是她的個性,還有時髦的女同學專門來問她,是在哪家理髮店做的髮型。
女兒總是笑眯眯地說:「我媽剪的哦。」
女兒中考完的那個暑假,市里嚴打,黑摩的沒法開了,任應月用存款租了間店面,做起了小生意。
她腦子靈活,聽說現在還能開網店,第二天就去開了網銀帳號,趕上了電商起飛的風口。
一個暑假過去,任應月卡里餘額翻了足足十倍,家裡經濟狀況大為好轉。
女兒也不用為了省錢在家裡剪頭髮了。
只是任應月節省慣了,去完理髮店,看著女兒的新髮型,嘴裡還是忍不住嘟噥幾句:「就這麼剪幾下就收三十塊錢,也沒看出來比我剪得好到哪裡去嘛。」
女兒沉默了一瞬,就又笑起來,說:「那以後還是在家裡剪吧。」
任應月看著女兒的笑臉,早就磨出了厚繭的心上不知為什麼刺痛了下。
她擺擺手,笑罵道:「誰有功夫伺候你,你媽忙著賺大錢呢。」
賺錢、賺錢、賺錢。
一直到女兒出車禍,任應月都把這兩個字當作生活的全部主題。
沒有錢怎麼填飽肚子,怎麼給女兒交學費、買輔導書。
那時候任應月總覺得,自己從來沒虧待過女兒,已經給了她力所能及最好的條件。
她也還以為,自己有很多時間,可以賺更多錢,帶著女兒住大別墅,買衣服下館子不眨眼。
她的女兒那麼聰明,成績從來都是前幾名,一定能考個好大學。
任應月覺得生活越過越有奔頭,她怎麼會想到,高考前夕響起的那通電話,來自醫院。
她的女兒,早上還在問她要零花錢,準備拜完文昌星君再去吃頓好的,再見面,已經躺在雪白的病床上,眼睛再也不會睜開。
一直到女兒火化下葬完,任應月都沒有掉一滴眼淚,殯儀館的人看她的眼神古怪,好心人勸她逝者已矣,想開點,被她一把推開了。
那人罵了她一聲「神經病」,她也沒理。
她抱著女兒的骨灰盒回了家。她一直是個冷硬強悍的女人,從來不信神神鬼鬼,但從這一天開始,她信了。
她四處結交神婆道士,打聽怎麼跟亡魂交流,母女心連心,她總覺得女兒的魂還在。
她被騙過錢,也因為毆打騙子進過派出所,努力了很久都一無所獲。
整理女兒遺物時,她在書桌抽屜里,找到了幾本厚厚的日記本,全都沒有上鎖。
不是因為信任她,而是因為女兒知道,她根本不會關注這些事。
任應月打開了日記,看到她那個從小到大聰明懂事、開朗大方的女兒,每一頁日記都有淚痕。
「討厭媽媽……討厭討厭討厭……」
「偶爾吃一頓排骨怎麼了,排骨就是和炒肉絲不一樣,我喜歡吃排骨。」
「明明是你自己的頭髮,看不到自己髮際線都到頭頂了嗎,憑什麼剪我的頭髮。」
「她為什麼要問我在哪裡做的髮型?他們是不是在背地裡嘲笑我?」
「獎學金終於發了,我想自己去理髮店剪頭髮。」
任應月撫過皺巴巴的日記本,看著這一篇的日期,忽然想起那天發生了什麼。
那天女兒帶了一支護手霜回家,她在商場專櫃看到過,那牌子價格不菲,於是習慣性說了一句:「怎麼買這麼貴的?」
她當時的語氣算是嗔怪的,接過護手霜的動作也很輕柔,可是女兒不知怎麼掉了一滴眼淚。
任應月立刻問:「學校里有人欺負你了?」
女兒搖了搖頭說:「我看到你手上都是凍裂的口子,媽媽你有空去醫院看看吧,護手霜可能也沒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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