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覺深頷首。他不再回話,而是抬手虛虛輕點桌案,只見桌案上有一點綠意萌出,如一顆尚未破殼的籽種。
「於我等而言,因果便似蓮華。」梵覺深輕叩桌案,那籽種便沒入了案幾,「一顆蓮種,落在地里或許會發芽,或許不會;它落在岸上,或許會失水乾癟,也或許不會。我將它種進池子,它或許會破殼而出,也或許不會。此時,這顆種籽落在哪裡是因,而諸如其餘種種,皆是命定之果。」
梵覺深曲指輕叩桌案,昏暗的燭火下,桌案化作了一池碧水,蓮子落入了池塘。在兩人的見證下,短短几個吐息間,那一點綠意破殼而出,於淤泥中生根發芽,長出中通外直的枝幹與含苞待放的花。
「我欲得蓮子與花,選了一池碧水,種下一朵蓮華。它落在適合它生長的土壤上,我祓除了殃害它的病害,驅趕了頑皮的走獸鳥雀,蔭蔽了會將它摧折的風雨。它得以茁壯無憂地成長,生得亭亭玉立,將要綻放。」梵覺深伸出一根手指,輕點蓮花的花苞,「但無論它是否開放,蓮華都已長出了蓮子。無論它開不開花,蓮子都在那裡。」
梵覺深收回手,平靜地注視著池塘中的蓮花:「此時,花是因,蓮子是果。花開花敗,蓮子都在。而它是否開花,卻再不由我。」
「種下善因不一定得道善果,而得惡果卻未必有惡因。」明月樓主道,「最終決定是否開花的,是蓮華一念。」
「不錯,一念。」梵覺深再次頷首,「蓮花是否開花,在它一念。」
他合掌,閉目:「於佛門而言,因果便是無常,時間便是無常。橫縱三世,過去、當下、未來。即便種下一切之因,也只能靜待一念之果。」
「而這一念,是眾生一念,生死一念,善惡一念,亦是佛魔一念。」
第344章
梵緣淺行於虛妄之間,徒步涉過光陰的河。
她身旁與之同行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混沌中有無數走馬燈一閃而過,光影如旋轉飛逝的畫片,在灰暗處明明滅滅。
時間、空間的天道法則在此混淆。一切有、有無、無有之物皆在此處重疊,形意駁雜,光怪陸離。
梵緣淺看見一顆種子,它還未破殼便乾癟枯死,下一刻又忽而萌芽,粲然開花;一個襁褓中的嬰兒,在短短几個吐息間變成了行將就木的老者;幾個眨眼的間隙,老者又重回青壯,卻在盛年間戰死沙場;一個芳華正茂的少女,梵緣淺看見她權傾朝野,也看見她在幼年時遭奸人所害,溺斃荷塘。
無數男女老少的面孔重重疊疊,於此上映著荒誕怪異的離合悲歡。
若凡人身臨此境,這些光影只消一眼便會讓人失心瘋狂。但落在梵緣淺眼中,卻是雁過無痕、雪落無聲,不垢半分塵。
梵緣淺有意深入霧海,摸清這些灰霧的本質。
「這片霧海中的水,能擾亂天道時序的法則,能混淆人世的無常因果……」梵緣淺掬起一捧灰霧,看著灰霧從指隙間淌下,「但冥神是執掌死亡的神祇,祂之道義雖然有損神舟生死輪迴之道,卻依舊在神舟天道的籠罩之下。混淆天道、改逆因果……這不是冥神的權能。
「有什麼東西——」
梵緣淺緩緩抬頭,望著混沌蒙昧的天:「有什麼東西,將神舟的天道……污染了?」
這突兀又無甚根據的猜測,讓梵緣淺心中愣怔。她記得自己步入了骨君的神國,闖入了被魔修視作生靈禁地的詭霧森林。拂雪說楚夭最後消失的地方就在這片森林裡,而她陰差陽錯之下還得到了一些與師哥有關的情報信息。但闖入詭霧後,梵緣淺才發現此間因果錯亂,時序倒逆。她無意間回到了過去,干涉了師哥的因果。
但說她究竟改變了什麼?那也沒有。她看見師哥依舊成了魔修,手刃血煞魔尊后將其座下的城池化作浮屠煉獄。師哥犯下滔天殺孽,無數魔修慘死在師哥手中。這些魔修身隕後甚至沒能兵解超脫。師哥將滿城魔修的魂魄囚於三千浮屠獄中,令其日日夜夜受死魂的恨火燒灼。
她釋放了魔修口中的「鬼王」,引渡師哥自獄中逃生……但該死的人依舊死去,該負的業依舊負在肩上。冥冥之中,一切都與既定的命運相契相合。
梵緣淺無意置喙師哥的抉擇,她明白,師哥已經走上了一條與她截然不同的生殺之路。
「若因果的緣結不在過去,那在何處?」梵緣淺雙手合十,低垂眉眼的模樣像極了廟中的神佛,「不在未來,只在當下。」
梵緣淺這一輩的佛門弟子是被梵覺深帶大的,佛門經義向來高深晦澀,難以付之於言語。在梵緣淺的記憶里,師父就沒少唉聲嘆氣,說師哥天縱奇才,為人通透,路子卻邪。不過淨初主持自己原也是鄉野悍匪出身,皈依佛門後也沒學成正統僧人的行事風度,便也隨弟子去了。
梵緣淺對師哥道的了解不夠深刻,但她知道師哥對無常因果的參悟——他不為自己過去做出的抉擇自苦,亦不讓未來的自己悔恨今時的自我。如此縱橫三世之間,無愧於心,無愧於己,便始終是本來面目。
梵緣淺雙手合十,她未能逆改師哥的過去,那便是因緣如此。此番奇遇,她所作所為皆發乎本心。無論何種結局,她都不應心懷愧悔。
梵緣淺朝更深的黑暗中走去,冥冥中,她感覺自己一直尋找的答案或許就在不遠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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