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想來,我覺得他們說得沒有什麼錯……..」
男人閉目愴然,兩行清淚飛流而下,滴在女人手背,如火中燒。
「你這是又要丟下我了?」
良久,沈素秋含淚質問。
「不是要丟下你,是讓你丟下我。」周鐵生儘可能離女人近一點,否則聽不清她嘴裡說了些什麼,「我成了個無用的廢人,把我丟了,找個好男人家,像張啟明那樣的就很不錯。」
「你在說什麼瘋話?!」沈素秋揪住他的衣領,啞聲哀嘆,「我不會丟下你。我要好好留著你,把你留在身邊。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裡,我不許你一個人偷偷地死!」
她擦了擦眼淚,很快停止了傷心。沈素秋明白,過度的傷心是沒用的,她已經在邱府傷了三年,也還是沒傷出個所以然。而今她不想再傷下去了,她想要站起來。
「你聽著,是你把我卷進這個事裡頭來的。沒有我,周鐵生,沒有我你早死無葬身之地。」
沈素秋背過身去,言語間不卑不亢。
「你別忘了,沒有我的金銀財寶,你這場戲做不全。」
她聲淚俱下,才止住的眼淚又淌了下來,沒完沒了似的。
「這便又是我對不住你的地方了。」周鐵生越說越心痛,「一旦有人發覺,從我那裡搜到的金銀珠寶其實出自你手,只怕你也——」
「所以你別想甩開我!」沈素秋哭著哭著又笑了,「你個狗毬!拉我入局,就別想把我丟開。要活一起活,要死就一起死!誰也不能丟下誰。你想一個人擔,我不同意!」
「好……..」周鐵生伸手環抱住他,亦如從前那般愛意膠著,他抿著淚,在她額頭上輕輕一吻。
屋外風雨瀟瀟。
女人餵完鐵生喝下湯藥,又親自將他哄睡。撫摸著男人硬朗的眉骨和鼻尖,她開始沉醉於這張古樸的臉。
周鐵生長得並不如張啟明好看,張是玉貌清揚、俊朗不群的文武全才,而周相有一張勞苦大眾的臉。深麥色的皮膚,大而高的鼻脊,烏黑濃墨的飛眉。他不是仙姿皓骨的芝蘭玉樹,更像是一根經冬不死、春亦有英[1]的花白。他生在冬霜里,長在三月天,萎於艷陽日,仿佛與「秋」無緣。
雨漸漸停了,灰瓦檐角垂下一串碎雨,墜入石碣下覆著的葫蘆苔。東牆根那叢湘妃竹在簌簌滴翠,像是在替自己流淚。院落里清寂一片,秋意生涼,沈素秋拉好門閂,正要轉身,見一群穿著學生裝制服的少男少女擁了上來。
「就是她!把她給我摁住!」
引頭的那個沈素秋見過,是邱婉凝那群同學裡的一員。她還沒搞明白是怎麼一回事,就被兩個氣勢沖沖的女學生抓住頭髮,硬拖到了眾人跟前。
「大家看到了嗎?!這就是深受封建主義荼毒的舊社會女人。」
領頭人不顧沈素秋驚叫,讓人摁住她的雙手和雙腳,摘了她的鞋襪,將那雙並不統一的腳丫曝露在諸位眼前。
「看看,看看!這就是書上所說的三寸金蓮!」那人越說越是憤恨,伸手捏住女人那隻畸變的小腳,展示道:「在舊社會,為了迎合男性的怪異審美,許多女性從三五歲起就開始嘗試裹腳,而等到趾骨完全嵌進腳心,形成這樣不足一指的三寸金蓮,她們就成了那些男人們口中津津樂道的美人。」
「這樣的封建惡習,簡直有辱我們身為新女性的獨立與閃耀。我們今天就來替天行道,絞殺這些沉溺在封建腐敗中的女性蛀蟲!」
「打倒封建主義!清殺女性蛀蟲!」
「打倒封建主義!清殺女性蛀蟲!」
「打倒封建主義!清殺女性蛀蟲!」
……...
十數名女學生振臂高喊,各個瞪紅了眼,目眥欲裂。
沈素秋滿是驚懼地抱住自己,嚇得渾身顫慄。這一張張本應朝氣蓬勃的面龐,卻縈繞著一股黑紫色的瘴氣。
在一片鬥志昂揚的呼喊聲里,沈素秋被一路拖到了後花園的場院上,那裡本是僕人們鋪曬玉米、大麥的地方,如今已擠滿了和邱婉凝差不多大的男男女女。他們手裡拿著書本,像是比拿著獵槍還要兇狠,一張張口沫橫飛的嘴化作淬了劇毒的飛針,齊刷刷刺在女人心頭。
沈素秋很快發現,傅如芸和鳳霞也被她們拖了過來。府里所有的僕人都被集中關押在邱家祠堂,由身強力壯的男學生們看守。一群手無縛雞之力的闊太太們無從反抗,只能選擇被一群未來之子拽住頭髮,場院裡女人啜泣聲一片。
傅如芸已嚇得沒了聲音。
「悲哀,真是時代的悲哀!」
為首的女學生捧著書卷,踏步上前,「所有的女孩們睜大眼看看,這些滿頭珠翠、滿身綾羅的太太,她們的冰肌玉骨、養尊處優,全都建立在無數女性的屍骨之上!想想你們家中年邁的母親,想想你們累死累活的家姐,她們可曾享受過一日富貴?而她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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