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為百姓鄙,眾生唾棄。
城外攻城的將士也當不滿她,畢竟他們信奉戰死是最高榮耀;為將士出謀劃策的謀臣,也當輕視她。因為他們讀聖人書,為禮法所束縛,「忠君」還是「忠民」困了他們太多年。
可是,這一日,在此時此刻,在歷經了十數年百餘場沙場廝殺、死裡逃生後,面對曙光就在眼前,家舍就在尺寸
間,戰士們捫心自問,若城門開,可平安入,誰會願意舉刀趟血過?
還有姜灝、許衡……太多的學子清流,這夜舉目望城樓,眼中多深愧。若不是太過迂腐、若不是守舊,若不是堅持了太多沒必要的堅持,是否這茫茫人世間,早已有新主?
便是統帥三軍的藺稷,這一刻也自愧不如。若非他早年太在意名聲,太在意世人眼光,早些滅了這早已無能腐敗的王朝,便也無需他的妻子如此殫精竭慮走這一遭!千思百轉,竟生自豪。
「開城門——」
宣陽門的城樓上,已經不見公主身影,然她的聲音依舊伴雷聲響徹穹宇。
至此,太極宮八門皆開,東谷軍各部相繼進入。
最後一場戰役,兵不血刃。
藺稷從閶闔門入,疾馬走在最前頭。
風雨未停,九天之上依舊驚雷不斷,轟鳴四野。凝聚在他的正前方,一陣接一陣而來,一聲響過一聲。
而前方,她正在向他走來。
雷聲滾滾,閃電劈落,她衣衫盡濕,烏髮貼鬢,額前的雨水從眼帘落下,砸在她胸前雙手供捧的一物上。
她穿風淋雨而來,幾乎就要遭雷劈身閃電擊魂。
有那樣一個瞬間,藺稷想讓她退回去,讓時光倒流。沒有她,他也一樣可以打進來平天下。
他原也什麼都不怕。
但因她,總生怖和懼。
他心中惶恐,那前端布於天際的道道縱橫交錯的閃電,可是隋齊宗祖被滅國的怨氣?要抓回他們的不肖子孫,施予責罰。
可是她一步步向他走來,他便只能進不能退。
他唯一能做的,是以她為豪,予她微笑。
還有請她求她「不要跪」。
「不要跪!」銅駝大街的直道上,隔著三丈地,千重雨,他看清了她手中捧著的東西,乃傳國玉璽。遂趕緊勒住僵繩,從馬上躍下,奔去她身前。
然而,她終究比他快一些,於他身後千萬屬臣將士前,完成世俗獻降的禮儀。
「臣心已降,奉君為君;君心仁德,恤吾族親。」
她躬身跪下,以頭貼地,將傳國玉璽奉在最前端。
烏髮披在背脊,纏亂得尋不到發梢;麻衣素服被打淋貼在她身上,勾勒出輪廓;平素衣裙繁複疊累,還勉強有幾分豐腴模樣。如今又成薄薄一片,小小一團,在這個雨夜中瑟瑟顫抖。
他除了脫袍將她裹起,再說不出一句話。
偏入他胸懷的婦人,話比他多。
她被雨水洗盡鉛華的臉上,褪盡了血色瑰麗,眉眼也沒有片刻前城樓上的端肅雅正,甚至沒有上一刻跪身時的恭謹安分,只剩了做他妻子時的嬌憨俏麗。
她貼在他耳邊說,「今日後,我不再是公主,只是你的皇后。」
她的目光越過他,看向他身後形形色色的人。
那些人里,曾有人因權力要他分出對她的愛意收下旁的女郎,有人因仇恨要他棄她即便容她也不可讓她與他並肩在高位,有人、總有人對她多加挑剔。苛責不斷。
「是不是你可以放心立我,不必再多費神思?」她不依不饒,聞來為名為利,十分俗氣。
他抱著她走向殿宇深處,低下頭,嗓音喑啞,幾經哽咽,「你應該說,郎君,我不慕榮華,不計名位,只要你愛我便足矣。你不必費神,不必操心……」
她氣息還未平,喘息依舊急促,抬眼看尚且穿著戰甲、不能被她扯襟趴衣的男人,於是一口咬在他脖頸上。
貝齒啃噬皮肉,任他如何求饒都不肯松下。
她要是一直咬住便好了,未幾就鬆了口,闔眼軟綿綿臥在他臂膀。
至今未醒。
起初,因她昏迷,遂暫居在太極宮的章台殿中。一來這些日子,她都住在那處,起臥衣物尋來方便;二來改朝更立,帝王殿宇總需費時整肅。
醫官把脈,道是隋棠病症乃多日神思耗費,加之淋雨所致,染了風寒方才起燒,並無大礙。反是藺稷,林群一行憂他亦受寒,引出舊疾,遂備藥調方時刻準備著。卻不想他當夜用過一盞薑湯驅寒,兼之沐浴甚暖,竟安然無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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