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遠微只是認真地聽著他講述過去的事情,她從前從未覺得自己有一瞬的看清過戚照硯的眼眸,忽然在他說出這些話時,她驚覺,那雙素日裡如寒潭一樣幽深的眼眸中結的冰在緩緩破裂,又將流淌出汩汩春泉一般。
這些事情,戚照硯在今夜之前從來沒有主動和她提過,她本也不打算問,她一直怕提起他的傷心事。
如今聽見他說這些這些事情時,姿態從容,就像是在說別人的經歷一般,荀遠微不由得一陣怔忡:「然後呢?」
戚照硯彎了彎眼睛,繼續溫聲道:「其實說起來,臣已經不記得是什麼時候了?或許是殿下第一次來臣的宅子,問臣為何要將那一句寫做楹聯開始吧。」
他說著回頭看向自己宅子前的柱子上貼著的那句「孤臣危涕,孽子墜心」。
荀遠微循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許是經歷了一個冬春的緣故,那對楹聯上的字竟然有些褪色。
但她不知曉戚照硯還有什麼別的想說的,遂保持了沉默。
戚照硯又將目光收了回來,繼續道:「又或許是殿下提起臣當年所作的《懷蕭鼓賦》中的句子,又或許是去年冬天臣與臣相逢於京郊的雪野中,在風雪交加的寒夜中,殿下問臣千百年之後,世人會不會記得殿下的名字,又或許是因為殿下曾無條件地信任臣,肯放心地將主持貢舉的事情交給臣,又或許於皋死後,殿下之哀切,也讓臣一時與少年時的自己感同身受。」
荀遠微聽他說起往事,眼前的畫面也走馬觀花般的流轉而過,不禁喃喃:「原來不知不覺間,我們之間已經經歷過了這樣多的事情。」
戚照硯輕輕點頭:「臣在與殿下同行中,看到了殿下之於江山萬民的仁心,也看到了殿下的心中的理想與孤勇,殿下肩上有著大燕的江山,心中有著古來執璽者少有的慈悲,所以,殿下一直都是臣心中的聖明君主。」
說到此處,荀遠微的眸眶忽然有些濕潤。
她看向戚照硯,動了動唇,卻什麼都沒能說出來。
戚照硯看向她,聲音和緩,語氣認真:「在無數次與殿下的對望中,臣得以拼好臣的輪廓。」
「但這些分明都是我的無心之舉。」
荀遠微聽見他這樣說,心頭不免湧上一陣濃濃的愧疚來。
她想起自己救戚照硯的初心是因為想查當年的奚關檀州一戰之中的隱情,她大膽任用戚照硯主持今春的貢舉,也不過是因為滿朝間,戚照硯的才學算得上冠絕,又因為他特殊的經歷,讓他不會在貢舉中偏袒向世家,自己對他所作的這些,似乎無一不是出自於平衡朝堂的謀算與布局。
故而荀遠微蹙了蹙眉:「但是,我記得我曾和你說過,我做這些,並不全然是因為你,你就這麼忽略了我當中隱藏著的算計?」
戚照硯的神色依舊溫和,他看著荀遠微在石桌上緩慢地劃著名圈的指尖,忽然很想伸手將她的指尖握在自己掌心,然後抵在自己的心口,讓她聽一聽自己的心事。
可是,他不能。
他將手指蜷縮回去,克制著自己的心緒:「對臣而言,這並不重要,臣幾乎墜入黃泉,殿下先讓臣看到了曾經的自己,又替臣將令和照顧得那樣好,即使臣想赴死,也忽然有些捨不得這風月人間,也捨不得拋卻殿下。」
荀遠微在這一瞬,只覺得在這良宵春夜中,自己的心事也在悄悄地從心中逃逸出來。
戚照硯姿態淡定,她心中卻有些七上八下。
戚照硯看著她飄忽不定的眼神,學著她無數次在自己面前的樣子,歪了歪頭:「臣今夜同殿下說了這麼多,其實只是想說,是殿下鑄就了臣的一身骨節。」
荀遠微讓自己的心緒平定下來,這次,換她看向戚照硯:「其實,你有沒有想過,將你從過去拉出來的,並不是我,而是你從來都未曾熄滅的那腔肝膽與熱意?」
「殿下?」
戚照硯的眸中添上了一絲惶惑。
「你能從我與你的並肩同行中見到萬千關河中的少時的那個自己,也全然是因為你在無數次的夜靜闌珊時,從來都沒有忘記過那個文賦驚滿堂諸公的自己,只是你從前一直在有意的逃避罷了,你在與我對望時,是在與過去的自己對望,其實你從未忘卻,是也不是?」
戚照硯從未想過,在荀遠微的視角中,他們之間的經歷竟然是這樣的,雖然很不想承認,但他不能否認荀遠微說的是事實。
「是,殿下明辨。」
荀遠微收回自己在桌子上打圈的指尖,眸光柔和:「其實你說你第一次見我,是在武州城牆上,那我卻要說,我見你,要比你更早些,當年我受封后離京,你我騎馬在朱雀門擦肩而過,那日下著淅淅瀝瀝的小雨,你撐著傘,我並未看清你的容顏而已,我後面問起李衡,他才告訴我,那是與我齊名的戚照硯。」
戚照硯遲疑了下,像是在想自己曾經打馬過長街的年月。
「簪纓朱門的圭臬會規訓少年的肝膽腸熱,史書青簡的三言兩語也會模糊人的舊時輪廓。」
戚照硯接上她的話,「但所幸,在這場經略歷史的同行之中,臣得以陪在殿下身側。這於臣而言,已是莫大的慰藉。」
荀遠微看向他的眼眸,那其中的凜冬已然散盡,只落下了清澈與溫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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