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所以我比任何人都希望他能活下來!」徐志懷將手擱在膝上,佝僂著背,一字一句道。「從之,我們認識快二十年了,這二十年死了多少人?北伐軍進滬那天你也在,你親眼看到了,馬路兩邊的電燈上掛滿了人頭。流血!流血!這二十年中國人流的血還不夠多嗎?可流血又換來了什麼。你捫心自問,我們的國家,二十年了,有任何的改變嗎?」
「你看,這就是你的問題。」沈從之仰頭,深吸一口氣,神情似哭似笑。「所以我才會替常法覺得不值……」
「我也替他感到不值。」徐志懷站起身,扔掉那點可憐的菸頭,踩滅它。「從之、文景,你我都是經歷過五四的人,我說的這些話,你們應當再清楚不過……軍閥從不把學生的命當命,把百姓的命當命。袁世凱、段祺瑞、孫傳芳、張作霖、吳佩孚,五四、五卅、三一八,直到今天,直到現在,過去不會,未來也不會……」說到這裡,他大笑,哭一樣荒唐且扭曲的笑臉。「中國、中國它實在太難改變了!做任何事,都要流血,甚至流了血、斷了頭,也沒有絲毫用處。一千年前如此,一千年後亦是如此。 我失望過,你失望過,外面那些年輕人,他們終有一天也會失望——所以我才說,周率典白死了。我勸過他,他不聽,他非要去,他活該,和我半點關係也沒有。 他活該去死!」
「說夠了沒?」 沈從之昂首衝上前,抬腳向他踹去。「徐志懷,我日你個仙人板板!老子忍了你十三年了,再忍就真成龜兒子了!」
「從之,從之!」張文景一把拽住他胳膊,強行拉回來,「霜月還在生病,他腦子不清楚,你別跟他計較。」接著一轉頭,對徐志懷吼。「徐志懷,你少說兩句!從之喝醉了,你也喝醉了?」
沈從之一個踉蹌,順勢跌坐在沙發。
「徐霜月,有件事我一直沒告訴你。」被抽筋拔骨般,他深深彎腰,右手摁在胸膛,要把心挖出來給他看一樣,喘息說。「率典犧牲的前一晚,你倆吵完架,率典來找我,他說,從之,你別對霜月有意見,他就是那個性格,我不怨他……只不過,我以為徐霜月是我的知己,他應該懂我的。他以為你懂他,徐霜月,他以為你能懂。」沈從之複述著,潸然淚下。「就因為他的話,這麼多年,你為了逃避率典的事,不聯繫我和承雲,我一點沒怪過你。我對自己說,霜月人是很好的,他就是那個性格。」
「可是……五四是吶喊,吶喊之後是彷徨,彷徨彷徨——你徐霜月不能彷徨一輩子啊!」
第一百六十一章 巴山夜雨 (五)
「你以為我想這樣嗎!你以為我想看到周率典心口他媽的被打了一個洞,躺在醫院裡,身上蓋著白布嗎?你以為我想讓他死嗎!」徐志懷青筋暴怒。「但他不聽我的,他個賊笨佬、鞋荸薺非要去,我沒辦法。我只好對他說,你周率典想去死就去死!我攔不了你,你去死,死了最好,等你死了就能證明我說的話才是對的!——沈從之,該死的、該死的!我居然是對的!」
「對?對在哪裡?對在常法死了,躺在醫院,你一眼不看轉頭就走?對在你身為他最好的朋友,不去參加他的葬禮,躲在寢室複習功課?徐霜月,你個龜孫,你簡直無藥可救!」
「我無藥可救?」徐志懷哈得笑了聲,血氣上涌。「沈從之你怎麼不看看你自己?你一個南洋公學出來的高材生,淪落到這個破地方當一個破中學教員,當年阿沁拿她的嫁妝錢供你讀大學,你對得起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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