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錦銘點點頭,收好地圖,表示明日一早就出發。
他一口氣還沒松下,當夜,分明下著小雨,竟也來了空襲。
看不清有多少架戰鬥機在頭頂盤旋,只知道閃光彈接連不斷地落下,一團又一團的白光在地面盛開,比太陽下的積雪還要明亮。它照耀著人們驚恐的臉,恣意怒放,又在開到極點時徐徐凋謝,黑暗襲來,死亡的陰影迅速爬上人們的面龐。伴隨一陣機關槍的突突聲,密集的子彈仿佛盛夏暴雨後亂飛的白蟻,它會反彈,會亂竄,會在某次轉身打入心口。
他們的飛機太少、太落後,又因空軍部隊後撤,制空權完全掌握在敵人手裡。
於錦銘眼睜睜看著老天為他們哭了一宿,也看炸彈炸了一宿,驚覺上蒼的淚水在槍炮前原是如此孱弱。松江被槍林彈雨包圍,他沒法離開。他隨守軍一直抵抗到第二日傍晚,冬雨不停,戰火稍歇,眾人迎來暫時的喘息。
也在這當口,又一支部隊冒雨趕來支援——第 67 軍,昔日的東北軍主力,帶來共兩個師的兵力。
於錦銘聽他們開口說話,滿耳的鄉音,一時竟潸然淚下。
有一位姓鄧的軍官,三十來歲,最初在東北講武堂深造,又在於錦銘父親手下打過仗,認出了於錦銘。
他坦言,兵敗如山倒,上海這場投入七十萬人的戰鬥已毫無勝利的希望,他們趕來松江,不過是希望用自己的命,為大部隊的撤離爭取時間。如若一條命,能換一分鐘,便是勝利。
於錦銘提出留下來與他們一起守城。
鄧叔拒絕。
「培養一個飛行員的成本太大,不是給一把槍,給一個手榴彈,拉到軍營里訓練兩周,就能上戰場的。你不是陸軍,不該死在這裡。」他淡淡道。「軍人沒有自己的意志,上級的指令就是你的意志,現在我命令你活著回到空軍大隊。」
於錦銘敬禮,遵命。
那是他留在松江縣城的最後一晚。
來自不同地方的人們圍聚在古老的城牆邊,輕聲講述著久遠的傳說,關於闖進屋裡的黃大仙,關於星落秋風五丈原,關於廣袤土地和家鄉的爹娘,奔騰的河流與綿延的山脈。
一說:「俺們東北人不是孬種。」
二說:「魂兒是最輕的東西,身死之後,它乘風飛回祖墳,到九泉下見太爺太奶。」
翌日,天剛破曉,雨仍未停歇。
於錦銘揣著大娘給的那幾個紅糖饅頭,和鄧叔贈送的一壺冷酒,獨自上路。
他根據日軍那份極為精確詳識的地圖,從早走到晚,從晚走到早,雨水濕透軍服,冷到雙足失去知覺,唯有痛飲冷酒取暖。不知走了多久,他在滿是彈坑的路邊發現一個受傷的陸軍士兵,身中數彈,被射穿膝蓋,奄奄一息,正哀嚎。
於錦銘跑過去,扶起對方,見他還有一口氣,忙問知不知道大部隊在哪裡。
他說在前面。
於錦銘心中一喜,又猛然一悲。
他帶不走他,也救不活他,兩人對此心知肚明。
那人便道:「兄弟,做做好事,補我一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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