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駒抬眼看他,卻隱見大司命薄棉絮里藏著的兩隻手被木棍夾得青紫,有幾枚指頭甚而被拗折。即便如此,他仍用那折了手指的兩手緊貼著一本簿冊,那似是誰人的天書。靈鬼官收回目光,默然無言,替他落子。
於是大司命一面口述棋位,龍駒一面下兩人份的棋。下了好一會兒,龍駒沉聲道:
「卑職聽聞您會被流放於荒淵。」
少年神官點了點頭,他身子裡的力氣仿佛被登時抽走,像一片殘破的軟布挨在牆邊。他道,「荒淵……那是甚麼樣的地方?」
「那是對人、妖、神皆一視同仁之處,並無實物,只有虛無。」龍駒望著傷痕累累的他,「卑職瞧您精神不振,您莫非是為被打作妖體一事而介懷。」
大司命垂下眸,對此不置一詞。
「卑職也是妖,知這天上天下,皆對妖鬼精怪忌憚非常。可卑職卻不後悔做妖。」龍駒說,大司命忽地抬眼,望見男人在燭光里微笑。
「為何?」
「因為卑職明白了自己為何生而為妖。大司命大人,您被拘束的這段時日裡,天記府亂作一團。金甲天將與靈鬼官入了架閣庫,四下遍尋您那莫須有之罪的罪證。就在那時,卑職尋到了自己的那一冊天書。」
龍駒說,笑容里漾滿了寧靜的苦澀,「卑職看到了自己的過往,看到了上一世的自己。上一世,卑職是人,是個討飯的窮叫化。京城的薛將軍有一玉白寶馬,在街上奔的時候被卑職的打狗棍絆了腳,摔了腿,沒些時日便死了。薛將軍大怒,尋些地棍來打斷了卑職的兩條腿。從此往後卑職不得行路,只能用兩隻手爬著乞飯。孩童常拿破瓦打卑職,放黃犬來咬人,卑職都躲不開,只得默默受著。」
「一個大雪之日,卑職凍斃於酒肆之前,臨死前在想,若下一世能做匹能日行千里的駿馬,那該多好!能跑能跳,且有人飼草料,比起那豬狗不如的日子,不知好上多少倍……」龍駒說著,閉眼微笑,再睜眼時,他的目光落在了大司命雙眸里。「大司命大人,人的生生世世的去向,是由天記府執掌的罷?這一世,卑職能做俊邁龍駒,興許是全賴了您的功勞。此事也不一定是您經手的,興許是上代大司命,又興許是上上代,但無論如何,天記府著實有恩於卑職。」
雙頭鸓鳥在天窗外咕咕地叫,叫聲像清泠泠的泉水,淌入心田。大司命忽而渾身一輕,他眉頭微舒,對龍駒道:「你是說,做妖怪也不是件惡事?」
龍駒點頭,「是。卑職認為,神明自意志而生,精怪由夙願而化。」
他落下一子,此時黑白子猶如雲氣交纏,於楸枰上平分秋色。
「二者並無尊卑之分,皆源自凡人的心愿。」
——
十日後,幽暗的天牢里又響起了腳步聲。
那足音在牢間前停下,大司命打著飽嗝,蚊蚋似的細聲道:「別送早膳了,我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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